今天早上起来,打开手机,很快就读到我的导师张怀承教授发给我的短信,告知唐凯麟先生已经于凌晨仙逝,尽管心里有所预备,但此时此刻,我还是忍不住,一下子眼泪夺眶而出。
昨天上午十一点多,培超兄约我一起去湘雅医院看唐老师。因为塞车,到医院时已经十二点多,走进病房,看到病床上的唐老师,被各种仪器围绕着,已经不是当年给我们娓娓道来、精气神十足的唐老师了,见到我们也几乎没什么反应,过了一阵子,唐老师的手稍微抬了几下,似乎是有话要跟我们说,却又说不出来。我的心迅即被悲怆笼罩着,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生命的尽头。不忍心多打扰,十来分钟后我们几个不乏伤感地出来了。
没想到这一见竟是最后一次见面。先生今晨四点五十六分已经驾鹤西去,但先生并没有离我们而去,他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留在无数记念他的人们的记忆之中,留在我的灵魂之中。
友人问我,唐先生对我的影响是什么,最大的影响当然是接纳了我。大概是一九九八年前后,因为陆魁秀老师推荐,我,一个乡村走出来的毛头小伙,几乎没有任何资本,完全凭借一颗热烈的求学之心,第一次怯生生地叩开了先生的家门。我不记得当时说了些什么,但记得我进去不久,张怀承老师来了。可能是命运的巧合,后来张老师成了我的导师,他是先生的第一位博士。无疑,我敲开那扇门的一刻,同时敲开的也是我的命运之门。我是一九九四年本科毕业留校任教,九六年开始攻读硕士学位,九八年还没有拿到硕士学位。那一年,我以同等学力申请,第一次报考伦理学博士。虽然没有考上,但对我是很好的锻炼。那一年考上的四位同学,其中有现在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任教的知名学者、曾给中央政治局常委讲课的戴木才教授。九九年因为特殊原因,我没有报考。二OOO年我如愿以偿,得以进入伦理所之门,正式受教于先生。
先生几次讲到他的读书经历,当年先生以优异成绩考入中国人民大学,研习马克思主义哲学,本科即发表不错的论文,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读大学时即大段背诵马克思经典著作原文。这让我明白学问乃是基于扎实的功底,做学问不能急功近利,没有下足够的功夫,是不可能有出色的研究成果的。与此同时,这也让我逐渐明白,做学问要有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要有宏阔的视野以及对历史与现实的洞察力。
先生对我的影响远不止于上课,更是平常随意之间的交流。初跟先生交往,会觉得先生过于严厉,不苟言笑,难以接近。跟先生熟了,就发现并非如此。先生特别健谈,每一次去看他,就如同一次讲课。不记得是什么时间,应该是去先生办公室,跟我讲起如何做研究,特地讲到他的学问心得。他说,我们研究某个社会问题,可以从反面说,直接批评现实的问题;也可以从正面说,在揭示事物应有的发展路向之时,同时也是对现实问题的批判。这就叫反话正说。记得当时好像他举了一个关于他写的一个当代青年道德问题研究的例子。我忘记题目了,也没有找到原文,但反话正说这一点却一直深深地影响着我,让我在思考现实问题的过程中,尽量从正面出发,揭示现实问题的发展路向,在间接批评现实问题的过程中给人以改进问题的信心和勇气。
不同时间跟先生见面,会谈到不同问题。应该是我逐渐成长,开始担负起建设教育学科发展的工作之时去见先生,他跟我谈起,这些年来,他特别重视团队发展。学术研究是个人性的,但也不能单打独斗,需要有团队意识。他也提到学校的另一位名师,说他也曾跟那位教授交流,但那位教授没有注意后备力量发展与团队建设,到头来还是孤身一人奋斗,而他自己则逐步建立起了享誉国内的伦理学研究团队。这一点同样让我深深受益,我从二O一九年下学期开始全面负责教育科学学院工作,学科建设中我也特别重视特色团队建设,最初的启发就是来自先生。
最近几年,见先生的次数不多。偶尔有事,去拜见先生,依然是一样地健谈,依然是一样地关怀后生。先生不时会发出感慨,说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他自己老了,腿脚也不大好了,快要见马克思了。言谈之中,透露着先生的达观,一种生命的高度自觉,一种长期为中国传统伦理思想所浸润的文化心灵之自觉。但其实,先生早两年还在发表文章,而且有一篇文章还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这其中,莫不就是孔子以降乐知天命而竭尽人事的民族精神之一脉相承?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有云:“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先生为人正直,一生铁骨,心怀天下,专心学术,关爱后生,可谓立德;先生一辈子教书育人,全无他顾,循循善诱,作育后生,开创湖湘伦理研究新局面,可谓立功;先生埋头著书立说,于马克思主义伦理学、中国传统伦理思想史、个体道德理论、中华民族道德生活史、中华民族爱国主义发展史研究等均有开拓性的创获,可谓立言。先生以自我生命整体的倾入践行先贤的理想,汇入民族精神的血脉之中,获得了自我生命的永恒。
有一种人,他们就是世上的光,照进人的心坎里;他们就是世上的盐,流淌在人的血脉之中。先生就是如此这般,以一次次平常而又不平凡的交往深深地影响了作为弟子的我们,先生也在潜移默化之中成为我们生命中的光,成为我们血脉中的盐。亦如刘长卿《送杜越江佐觐省往新安江》所云:清流数千丈,底下看白石。”先生就是人间难得的清流,千丈而下,奔腾不息,以不懈的追求和高远的人格,滋润着莘莘学子的心田。
此时此刻,当先生远行,纪念先生,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追随先生的精神影像,学做大先生,在古今中西之间,做顶天立地的大写之人。
先生一路走好!
(作者系bet356手机版唯一官网登录教育科学学院院长、教授 刘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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