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思考

史铁生在二十岁失去了双腿，成了一个残废，那时他常到地坛去，一坐就是一整天，他轮椅的车轮几乎遍布整个地坛。他在这园中思考，在这园中独自排遣自己的苦痛，向世间万物质问活着的意义。地坛犹如一个亘古不变的镜头，以方圆之地将世间百态收入眼底。

史铁生以一个低于普通人的角度思考，但却生发出超越无数普通人的哲思。他身有残疾，却在这对内心的观照中，识得了世界的本质。在这一片园子里，他看似离群索居，但实际上世事时时刻刻在与他产生联系。他痛苦着，也在一定程度上忘却他的痛苦。他痛苦的根源就来自世界对于残疾的不平对待，来自于对自己个人价值的认知，而这痛苦并非完全是一种坏事，因为没有痛苦无以有幸福，没有残疾病痛无以有健美全备。当从个人的痛苦里意识到这一点，他的思考就扩大了，就具有了普适性，因为这是来自对世间一切不平的质问，是引发一切人性共鸣的呼号。

他以一种广阔的眼光普察了人性，这是他虽在园中却能看见这广博的世界，能启迪无数残疾的或非残疾的人的原因。也许可以这么说，人总是残疾的，只是部位不同，有人在身，有人在心。

这种广博的眼光本来很容易流于空想，成为一种虚空的无谓幻想，但因为这残疾的痛苦而深刻，而引发普世的沉思。在残疾的身躯里，装着一个最健全伟大的灵魂。

他总是思考上帝。有关上帝的隐喻，在史铁生的文章里总是出现。他说过“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比如他写到地坛里的那对兄妹，妹妹虽然很美，但却有智力缺陷。给予了人美貌，却没有给予相匹配的智力，命运是抱着什么目的安排了这一切？给了一个人以最富有创造力的青年时期，却让他在最美的年华失去了双腿成为了一个残废，命运又是为何做此安排？他说上帝在你出生的时候就已经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上帝实际上不再是宗教的产物，而是命运的代指。

他坐在轮椅上，躺在地坛里，却好像见识到无数远方的人。他写一处地坛，却好像写完了人生百态。《我与地坛》里有一个长跑者，他曾经因为说错了话落下了政治污点。而从此他似乎就不算得一个人了。他参加长跑，希望获得社会的认可。可他跑了第七，海报就放前六名，他跑了第三，海报就放第一名，当他终于跑了第一名，海报上就只有跑步的群众了。在政治的强压下，他失去了被认可的权利。当时史铁生好容易因为写作开始找到生活的意义，两人说好“你拼命写，我拼命跑”，但是长跑者始终没有得到认可。史铁生虽然成功了，成功地获得了生活的意义，但无论是谁，都没能逃脱那个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混沌时代。

而当史铁生因为写作获得一些名气，开始觉得活着是有意义的时候，他又陷入了另一个困境，另一场阴谋。他像一个生活的人质，被生活挟持着写作。他开始担心自己的明天——万一写不出小说怎么办？凭什么走遍全天下的作家都写不出来小说一个整天坐在轮椅上在这园子里溜达的残疾人却能写出来……他陷入了对自己才华是否持久的质疑当中。

但是史铁生的魅力就在于，他总能发现生活的本质。他又找到了解脱办法——不固定在作家的角色里，不成为写作的机器。不去迎合市场，就不会因为市场而轻易把自己否定。一个人质报复一场阴谋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将自己杀死。他要首先将自己扼杀在市场上，如此才能逃脱被挟持的阴谋。因为“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所以写作不应该成为自己被挟持的理由。写作是自己赋予生活的意义，但生活并不为了写作，生活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我与地坛》的另一重魅力是史铁生文字里与读者，与自己对话的视角的自如切换。“你还写吗？还写。你真的不得不写吗？人都忍不住要为生存找一些牢靠的理由。你不担心你会枯竭了？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活着的问题在死前是完不了的。”他内心仿佛常常有两个人在对话，并且伴有对话的语气，仿佛就要从书面上浮动出来了。文字宛如对白，亲切又不繁琐，文章节奏忽快忽慢，读者的思维也随之忽上忽下。在这真实而深刻的自问里常常显出他独特的幽默感，这是他的另一重魅力。

《我与地坛》里却不只有思考，还有思念。在史铁生的生命里，另一个与他牵绊深深的人是他的母亲，地坛里印过他车轮印迹的每一处几乎都覆盖过母亲的脚步。那是一个母亲对一个突然残疾了的儿子的爱，她不说甚至难以表示，因为在一个敏感而痛苦的儿子面前，言语都是苍白的，说出来都是隐隐的伤害。所以她沉默，只是常到他去的地坛找他。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可是这告白直到死后才被那个沉溺于悲伤的儿子得知。丧钟狠狠敲在他心上，后来无数次来地坛，每一次仿佛都是对他过往忽视的无声谴责。他听到有老人随口感叹“原来这园子这么大”，知道了母亲该是走了多远的路在这偌大的园子里一天天找他；听到一个不相识的老人告诉他“你母亲曾经来这儿找你……”，他知道余生都要在追忆中发现，在发现中追忆，丧钟的钟声将经久不息，直至生命尽头。即使后来做了作家，却再也听不到来自母亲的那一声欣慰叹息。

失去和获得，遗憾与满足，都在废墟上开出花来。在他的文字里我们总能看见自己，而他自己的生命，犹如在落日的另一头发现的正冉冉升起的旭日——老了的史铁生已经离去，他拄着拐杖，但无数个新生的他还在人间，就在山的另一头。

编辑：侯轶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