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苇
隐入江湖
我喜欢温一壶夜色下酒。
盛此美酒,需用夜光杯。指尖盈盈一握,其间酒色便也带上风月无边的意蕴。酒过喉头,初觉凛冽,细品却又不失绵柔。至于那沾染上四季气息的醇香,就更是余味无穷,似有不可言说之意了。光影交叠,晚岚如故,遂痛饮几口,越发觉得这江湖的况味惹人沉醉。
“出去啊?”父亲的询问,淹没在我关门的声音里。晚上十点的光景,这时我习惯于从伏案了一天的劳累中脱身,走上街头,与夜色相溶。
走在马路上,从一盏盏街灯下经过,看着脚下那暗黄的光圈,被我的影子逐个侵吞。汽车从身边呼啸着经过,红色的尾灯宛若流星奔赴山海,很快消失在黑色的远方。若是风大,路边樟树上那些四季常青的叶子便会唱起歌,煞是好听,给这夜的妆容又描上些许颜色。
夜色已深,路上行人不多,大都是从隔壁图书馆自习室出来的年轻人。于是想起去年冬天,前年夏天,自己也曾是这人流中的一员,从这里顶着砭骨的寒风,抑或是踏着窒息的热浪归家,难免生出感慨。回忆起我那打马而过的高中三年,想起那时最喜欢的一本书,莫过于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字里行间那忧愁唯美的情思,竟让我在距高考倒计时仅二位数时,也还有闲情雅致借着晚自习出去上厕所的由头,绕过监控,偷偷钻到花园里对着夜空想入非非。
一墙之隔。
这头是三四月份满园的春色,绵绵春雨里,花儿兀自开放;那头是繁华的五一商圈,绚丽街灯下,黑夜悄然苏醒。我就这样呆立在海棠花下,看那些灯幕无声流转,想象着江湖的繁华。整个世界都很安静,这时我仿佛置身于千亿光年的浩渺,不再听到身后教室里叹出的焦虑,也听不见步行街上商铺的吆喝。只有在此刻,对着夜空,我才觉得自己是天地之间真正的存在,便也才有勇气转过身去,继续与高三那不可名状的压抑对峙。
而今,跌跌撞撞地过了高考这一关,曾极度渴望的自由,于我似乎已是探囊取物,唾手可得——但我也常常问自己,这是真正的自由吗?我不知道。上了大学后的生活依旧快得有些虚拟,它不如我想的那么美好,但似乎也没那么令人窒息——毕竟一抬头便有山,一低头便有水;麓山湘水,总是可以慰藉湘人困于尘俗的性灵。
我就这样走着,看着。看奶茶店的伙计清洗工具,准备打烊;看海鲜铺的老板支起桌子摆上啤酒小菜,呼朋引伴;再看那外地来的旅人三五成群,悠然走进散发着香氛的酒店大堂。这些如果是一帧一帧的影片画幅,那它的配乐定然是柔和而舒缓的,寻常世俗也有着让人感动的力量。
可在《光与影》里,渡边淳一也写道:“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有阴影的地方源于光。”岁月的静好固然令人欣慰,但悲悯尚在,便不能无视那些光鲜后面的辛酸。这一路上,也有下班后才敢蹲在角落里分拣塑料瓶的环卫女工——她蜷缩在垃圾堆旁,就着商铺的微光,面前各种瓶子被分门别类地摆好,颇像古时传说“獭祭鱼”的场景。这时两位打扮时髦的女子经过,竟被她那虔诚的姿态吓得大叫,想来是不敢相信那样肮脏黑暗的所在竟会有人逗留吧?还有一位绅士般的年轻男人,他会在进门后耐心地拉着门等待身后素不相识的女士通过,自己却在面包店里看了一圈价格,随后有些尴尬地空手而出。而当他看到大街上两个外卖骑手只因拌了几句嘴便打得不可开交时,又“嘿,嘿”地吼着上前拉架……夜幕笼罩下的江湖,这些交响乐曲中各色的音符开始显露。
余华说:“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情所活着。”我们都在用力地活着。只是命运呵,它从我们降临那刻起便划定了这一生的起点,贴上不同的标签,之后的日子又在冥冥之中把我们引向彼方。它就像这玄色的苍穹,压在我们每个人的头顶,却又触不可及,深不可测,挥之不去。我在那个路口站了许久,想了很多,又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能默默离去。这时,我脱离繁琐出来寻觅夜色的轻快心情便有些沉重了。
我也以为,命定的鸿沟应该可以用这江湖的浩渺来包容、去弥合。我们生于江湖,隐入江湖,却又不是遁入麻木。那便只能向内求。史铁生说:“人的命运不由人,但我们每时每刻都是幸运的。”对“幸运”的定义,芸芸众生或许会给出千万种答案;但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能奋不顾身地相信,能坚韧恒久地热爱,这便是生活的强者。愿你我都能在深夜舔舐伤口,而后迎接晨曦。
就这样,我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轻快,一路沉重。
(作者系旅游学院2023级本科生)